“现在进个口罩,就像贩毒一样。" 一位过去20多天忙着从海外将稀缺而珍贵的医疗物资往国内运送的货运代理,苦笑着打趣。
海外,成了补足突如其来的疫情所致的物资缺口的关键力量。以一线急缺的防护服为例,春节期间,国内防护服生产能力为每日1.3万套,而仅湖北省的日均需求就达到了10万套。
根据海关总署2月12日发布的数据,2020年1月24日至2月11日,全国海关共验放进口疫情防控物资8.7亿件,价值28.4亿元。其中,口罩7.3亿只、防护服741万件、护目镜154万副、消毒物品153万件、药品222万件、医疗器械134万件。
巨量的物资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来到国内的?新型肺炎疫情发酵以来,海外华人和团体,国内企业和政府、乃至个人,都加入了采购大军,几乎“抢空”了海外相关医疗物资的仓库、货架和工厂。然后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将这些物资运入中国。
圣福林集团董事长相杨总共买下了560万件医疗物资。这是一家覆盖地产、教育和咨询业务的企业,在巴基斯坦总共有9家分公司。1月29日,相杨筹到了第一批货——5万件口罩。她找到了DHL,当时美国两家快递公司FedEx和UPS已暂停了往中国的航班。DHL并不算最好的选择,它要经过多地取件,速度较慢。这批口罩在香港海关卡了两天,最终花费了10天才到达国内。
2月13日,圣福林采购的260万个3M外科手术口罩中的最后一箱总算搬上了飞机。这批口罩在仓库已困了10多天:1月31日,巴基斯坦前往中国航班停飞;2月3日,客机复航,但口罩出口禁令也下达到了各个港口,“人肉”携带都变得不可能,巴国各口岸都“动了真格,除了随身自用,一个不准多带”。公司想尽办法用上了“军方、商会、使馆各方力量”,才拿下出关的批文。
然而,因为政府临时安排检验,这批口罩最终被卸下飞机,至今还躺在仓库里,起飞时间待定。
相杨所经历的,几乎是这次疫情中各国海外华人、企业和机构为了将物资紧急运入中国所遭遇的一切。作为贸易大国的中国,2019年全年进出口总额31.54万亿元人民币,其中出口17.23万亿元,进口14.31万亿元。这背后依托的正是浩大的跨境物流网络——光是商务部备案在册的国际货运代理企业备案企业就有6.47万家。
但此次疫情,对于跨境物流行业来说是一次大考,如何在短时间内反应,如何调动全球的货物、资金和运力。在铁甲股份CEO刘俊看来,DHL、KN、DB Schenker这样的全球性物流企业,它们拥有遍布世界各地的、可直接控制的物流网络,可以及时响应物资需求,而中国的跨境物流系统中,即使是体量最大的中外货运(其营收全球排名第6),也尚未建立自己的全球网络——在中国之外仍依靠第三方提供的货运代理为主。当然,这无法一蹴而就,将是一条很漫长的道路。
疫情爆发的紧急,和跨境物流全球系统化的缓慢,这其中的矛盾冲突在足不出户的日子里播下一颗种子。
为口罩包机
平常的日子里,口罩是上不了飞机的。柏威国际物流集团(下简称“柏威”)——一家以国际空运为主的货代公司——CEO王超峰告诉36氪,一般来说,国际空运只用于时效性高和高附加值两种情况下,如“快时尚、生鲜、机电产品、紧急配件等”。
但在如今的非常时刻,紧缺的防护物资们如果走慢速的海运,显然失去了意义。
国际航班分为客机和全货机,两者都是规律性的商业航班。在国际空运中,原本货机才是主力,但时逢春节,大部分航空公司货机都会停飞。“因为国内工厂差不多都停工了,该运送出去的都运完了。”王超峰表示。
因此,客机的腹舱带货(指通过通过客机腹舱行李以外运送货物)成了这次疫情前期运输的主要方式。国内航空公司纷纷开通救援物资运输绿色通道,1月25日,海南航空宣布对救援物资免收航空货物运输费,随后南航、国航、东航都陆续跟上,外航卡塔尔航空也在2月5日宣布了类似政策。
但大量的物资涌入和日渐减少的国际客机航班运力显然不能匹配。包机是一个选项:昂贵,但保证了航班和舱位的确定性。王超峰告诉36氪,包一架全货机的成本,“从欧洲到中国差不多250万元人民币,美国到中国380万元人民币”。
这意味着货量要够大。例如,一架飞机运力为100吨,集货超过60吨时才适合包一架飞机运回国内。采取这种方法的一般是地方政府、大型集团企业或者下属的基金会。2月7日,阿里巴巴公益基金的264万只医用口罩就乘坐国航的货机从南非到达萧山机场。包机一般由使用方向航空公司申请,经民航局批准。
“这次民航局也很给力,基本上当天能批准,因为大家都知道,现在太缺物资了”。王超峰说。
“很多个人和团体的捐赠显然无法一次达到数十上百吨的货量,货代公司若花过长时间集货又‘贻误战机’”。郭显成告诉36氪,他是江苏泓程国际物流有限公司董事,同时经营着海运和货运。这种情况下,一般选择去包客机货舱,“大概可装10吨货物,从洛杉矶到中国约25万元人民币”。
来自全世界各地的物资,有多有少,这时候仅靠零星的航班带货、甚至任何一家快递物流公司去实现如此之广的揽收、运输、配送,显然都难以承担。1月23日,武汉封城,医疗防护物资消耗之快超出想象,1月25号大年初一一早,菜鸟管理层在线会议做出决定,要利用自己的网络优势,免费为运输境内外救援物资“打通物流大动脉”。
菜鸟做的第一件事,是联系愿意一起参与的快递物流合作伙伴。两小时内,包括中通、德邦、AirCity、马士基集团、4PX递四方等13家海内外物流企业迅速决定加入,这个名单很快扩大到了30家。与此同时,菜鸟克服开通了捐助热线平台,国际团队承包了通关任务,协同快递公司们完成了从物资调度、运输资源衔接、关口打通的高效通道。
“在一些重点区域,我们可以通过集货的方式,再启用包机来解决航空资源紧张的问题,并且可以适度降低成本”。菜鸟告诉36氪。截至2月15日,他们一共接听了超过1.6万个捐助热线电话,运达了超过3000万件物资。
停飞后的口罩入境潮
2月2日,歌手胡海泉在新加坡樟宜机场靠“刷脸”找到十几个家庭,让旅客们帮忙带回了四十箱物资到中国,共计8万只口罩。他赶上了某航空公司停飞前前往中国的最后一个航班。那一天起,新加坡政府禁止所有过去14天曾到过中国大陆的旅客入境,暂停签发签证给来自中国的访客,多家航空公司宣布停飞中国。
1天前的凌晨,世界卫生组织宣布,将新型冠状病毒疫情列为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PHC),这是世界卫生组织传染病应急机制中的最高等级,亦是全球的第6起。在这之后,不少国家开始采取入境管制措施,多家航空公司也选择停飞或者减少往来中国的航班。例如,“美国三大航”美国航空、达美航空、美联航均取消中美航班。
显然,不是所有人都有明星的引力场。郭显成告诉36氪,一个迪拜华人准备了2300个口罩想托人捐到国内,但2月5日起阿联酋两家航空暂停了去中国的部分航线,他的寻找并不顺利,“很多旅客也不愿意去管这些事儿,让人帮带口罩,有时也会遭到别人的白眼。”
从前每天都有从洛杉矶到中国的客机,但是最近一星期可能只有两班。郭显成每天盯着网上信息,生怕仅存的两班也被取消了。
在航空资源极度紧张的情况下,凭借浩大又细致的“连接网络”,菜鸟有可能找到那百分之一的机会。2月初,在欧洲的温州侨胞们筹集了152万个口罩、防护服等医疗物资,货齐了,却面临无法运送回国的难题。当时(2月4日),已有46家航空公司宣布停飞中国,超过8000航班被取消。焦急的温州商人们把电话打给了菜鸟。
菜鸟将这152万件物资先安排到了马德里的仓库,这里属于菜鸟的合作伙伴——4PX递四方物流。2016年,菜鸟投资了4PX递四方,后者一直承担着天猫国际跨境电商的物流任务。
但这批货量级太大,欧洲和中国的航班又每天都在大面积取消,连续三四天,都无法订到舱位。菜鸟的志愿者为此发了上千条信息,沟通和争取所有可能的欧洲回国舱位。如果一直订不到,这批152万件货将被拉到比利时列日,搭乘包机回国,列日是菜鸟全球六大e-hub之一,干线资源丰富。
但菜鸟志愿者们“广撒网”的沟通得到了更及时的回应,东航得知了这批捐赠物资后,决定调整原先运输计划给予支持。第一批10万件医疗物资被优先运走,2月5日,这批货已到达了疫情严重的温州,剩下的142万件也在2月7日抵达了杭州、温州、丽水等捐赠人指定地点。
和停飞相伴的是涨价,从洛杉矶到上海的航空公司的报价原本折合人民币大概每公斤6元到7元,随着航班越来越少,价格已经涨到差不多将近30元,翻了将近5倍。欧洲到中国的运费则从每公斤0.4-0.5欧元涨到了4-5欧元。
郭显成参加了志愿者工作,用公司的资源免费帮捐赠者运输救援物资,但随着成本的暴涨,他也在考虑是不是得收取费用了。
直飞的机会变得少之又少,口罩的运输越来越大费周章。王超峰给货主们提供了很多替代方案,他告诉36氪,北京、上海、广州、香港是中国的四大国际机场,大概率会有航班;全球有三大自由贸易港——迪拜、新加坡和香港,这也是全球空港的核心中转港,航班密集,可以作为集货中心,只要全球的物资能先集运到这三个港口,再发往中国的四大机场可能性都比较高。如果实在等不到航班,还有一个更折腾的办法:可以先把货运到韩国的仁川机场,再空运至中国;或者从仁川机场拉到仁川海港,再经过34个小时的海运发到青岛、威海和烟台。
以巴西为例,一般情况下,南美洲国家运输路线是通过当地某个主要机场发到美国的迈阿密或洛杉矶机场,再发往中国。如果美国航班停运,这批货需要采用空海联运的方式:巴西——英国伦敦——法国巴黎——荷兰阿姆斯特丹——德国法兰克福——中国香港——韩国仁川——中国,至少花14天时间。
“如果继续停飞下去的话,只能走海运的方法了。”郭显成说,从美国到中国最快的一条路径是从西雅图开往上海,每周一班,12天左右到达。加上办理出口手续的时间,从美国到上海海运总共要花15天左右,空运只要4天。“但现在航班大面积取消,有的物资加上等待的时间也要七八天,两种方法的时间差就不大了。”
铁甲股份CEO刘俊则告诉我们,还可以走陆运:比如波兰的货可以用卡车拉到德国再空运进来,4天到国内;中亚和俄罗斯的货可以直接通过卡车从新疆的阿拉山口进入中国,在乌鲁木齐清关,也就5天。他的公司今年春节进口业务相比往年至少翻了3倍,主要都是运输送医疗物资。不久前,铁甲股份帮国内一家快递巨头用卡车把物资从俄罗斯运到了阿拉山口,一辆车配两个司机轮流开,也只花了4天时间。
路上的关口
对于货主而言,即使口罩们上了飞机,这一路仍然充满未知。
创业者朱雀和他的朋友们从印尼买到了50万个口罩打算捐献给武汉的医院,通过航空公司和海关的绿色通道(捐赠物资免税)进入国内,虽然免掉了运费和关税,但是在繁琐的文件反复填报和修改中,因“填写错误”货物滞留3天,还被扣下了20万个口罩。
他只是众多困惑的捐献者中的一个。
1月26日,海关总署宣布将为捐赠物资入境开设“绿色通道”,加快免税进入。如果不走绿色通道,按一般贸易进口,口罩需要缴纳交19%的税。但如何自证是“捐赠”?捐赠⽅要向省市级慈善总会或红十字会出具《海外捐赠意向书》,《捐赠物资清单》以及《捐赠方和受捐助单位的捐赠协议书》,说明捐赠主体、 物资品类、单价、数量、总价、联系⼈、受赠⽅等信息。之后,上述公益机构向提货单位或报关公司(例如上述的江苏泓程)提供《受赠⼈接受境外慈善捐赠物资进⼝证明》及《捐赠物资分配使⽤清单》⽤于办理报关⼿续。凭借这两份文件,海关才能免税放行。
口罩的运输过程大致分为国外各地区内陆运输、仓库汇总集货、国外制单报关、国际干线物流、国内清关、仓库分拣货物、提送货等步骤,涉及发票、装箱单、空运提运单、到货通知等等。郭显成对36氪表示:
“有人说进口一个口罩就像贩毒一样,这是有点夸张,但老实说,我们所做的每一票确实都很难,为一件事打上百个电话都是有可能的。”最忙的时候,他24小时基本不睡觉,晚上和美国联络,白天和国内的机构对接。
个人想把口罩寄回国是个不容易的事儿。国际快递(如DHL)是个人少量自用的物资,物资量一大就不能走这一渠道。每个国家都有相关规定,个人寄出的包裹不能超过某个重量或者货值,否则需要export liscense(出口执照)。
“一般在25公斤以内,比如在美国,超过了这个量,你在当地得有贸易公司,有EOR海关注册号,要不然出口国(美国)不会放行的。”针对捐赠物资,郭显成的江苏泓程会把所有货聚集在洛杉矶仓库,一起报关、运回中国。
菜鸟的绿色免费通道也只针对机构团队,要求具有出口资质EOR,单次运输货量满足100公斤。
疫情期间,江苏泓程帮捐赠个人承担起与海关和慈善机构沟通的责任,做好所有的单证。“因为流程和环节众多,加上去往疫区的道路通行不畅,物资积压,很多捐赠人一天无数遍催促我们,我们只能一遍遍地解释,有时候同样的话,一天要说上几百遍。”郭显成电话里的声音显得很疲惫。
还有人远在绿色通道的覆盖范畴之外。互联网出海服务平台扬帆出海的创始人刘武华参与发起非洲塞内加尔华人募捐和募集活动,募集了89340件N95医用口罩等物资,重达1.4吨,但是首都达喀尔的布莱兹·迪亚涅国际机场没有开通绿色通道的中国航班,菜鸟又不接收海外个人捐赠的物资,他急得写公众号求助。团队只好又募集了5万多元,专作物流费,通过阿联酋航空寄回国。
对于国内所有的跨境物流企业来说,这也是一次大考。
铁甲股份在疫情期间运送了200万口罩,因为在东欧、中亚、俄罗斯具有扎实的物流网络,公司还负责为客户寻找货源。在这当中,刘俊发现,此次医疗物资进口暴露了中国一大短板——缺少本土的像DHL、KN、DB Schenker这样的全球物流网络。
“如果控制了物流网络,所有的点都是你自己的,就有触角伸到当地找货源,少走弯路”,刘俊向36氪表示,“我们还可以把中国的疫情在自己网络内要求定性紧急事件,要求全球响应,采购和物流优先配合,保证第一时间运输到位。”
譬如,舱位的分配、运力的调配都以救灾物资为先,不必受制于人,就像顺丰在全国有自营体系一样,可以随时调动。
而如今,最大的无力点还在资金调动上,当公司需要预付款的时候,海外分公司现金不够,而国内春节期间银行系统还在休假中,他只好从香港调拨,多花费了两三天的时间。
“假设我有一个大的网络,本地公司可以充分调动当地资源包括资金和信贷,事情就简单多了。快速打款,快速发货,赶紧运回国内。”
刘俊的想法,显然需要比疫情恢复更漫长得多的时间来实现。
关闭的口罩窗口期
复工在即,口罩难求。朱雀帮朋友发了条卖口罩的朋友圈,10分钟左右收集到七八万的需求量。
朱雀团队中的采购负责人正在印尼寻找第三批口罩,好几次稍微一犹豫,口罩就被对手加价百分之二三十抢走。早在初二晚上的时候,朱雀团队就已经判定国内是没法找到合适的货了,把目光投向了海外。
多位受访者表示,在海外看到很多货其实是“Made in China”,而且近期在海外已经基本看不到百万级别的货物,说明各国的口罩存量大部分已经被搬到或者回流到中国。鉴于中国的口罩产能占全世界50%,以上也不足为奇。
在欧洲,N95口罩的价格从最早的每个1.5欧元一直炒到现在5欧元,还不一定能买到货,工厂订单排期已经排到了6月。
与存量见底几乎同时到来的还有各国的物资管控。1月31号,印度颁布限制口罩、防护服等医疗物资出口的措施。王超峰估计,有超过5000万美元的医疗物资因此被困在了印度,“我明确知道的数字都差不多超过3500万美元”。之后,禁令有所动摇,一次性的这种口罩,普通口普通的手套,普通的防护剂可以出口,但是医用级别的N95的口罩、防护服依然被限制。
而在巴基斯坦,因为新出台的禁令,口罩出口目前需要特殊批文,拿到批文的商家则开始在私下转卖“船票”——即订上航班的价格。 “相当于竞价,谁出钱多,就把资质给谁用。”目前“开船”的价格是每个口罩40卢比,相当于人民币1毛多,而口罩本身成本也才两毛。
目前发布管控通知的国家名单有印度、阿联酋、越南、巴基斯坦、孟加拉、韩国、英国、泰国、新加坡、尼泊尔、伊朗、印度尼西亚、肯尼亚等等,轻重各有不同。
飘洋过海,子弹等待上膛。前方的仗还在打,2月12日,与海关“共验放包括7.3亿只口罩在内的进口疫情防控物资8.7亿件”数据同天发布的,是火神山医院发布接受社会捐赠公告、武汉市中心医院仍存在大量防护资源缺口的求助信息。
根据武汉红十字会(wuhanrc.org.)公示的信息累加,截止2月12日,它们共发放口罩206.086万只,只占其收到的口罩比例的不到12%。而其中仅有约20%发放至了医院,医院外机构则高达80%。
即使我们考虑到7.3亿只飘扬过海的口罩并非全部输送往武汉与湖北——这样已发放数比例仍然让人感到担心。如此巨量的口罩在进入中国后如何能快速地到达最需要它们的人手中?这又是另一段不算容易的奔波之旅了。
一个利好消息是,国内的口罩企业正在全面复工,根据国务院新闻办发布的相关信息,截止2月11日,全国口罩加工厂复工率已达76%,全国口罩产能利用率已达94%;而医用N95口罩的产能利用率已达到128%。而天眼前查的工商变更信息,近期还有3000家企业在经验范围中新增了“口罩、防护服”等业务——其中包括700家科技公司。